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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接住一个“学渣”儿子｜深度报道

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3-12-23
记者/梁婷
编辑/计巍

“学渣爸爸”在家长会上发言
过去一段时间，你或许听到过这样一段发言：我的儿子是“学渣”，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差，给我们班里严重拖了后腿，我深表歉意，但是我相信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国之栋梁，我依然相信他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这是来自山东青岛的爸爸高毅朝在初中生儿子的家长会上的发言。以往引起公众热议的，大多是“鸡娃”成功的故事，或者是“鸡娃”家长时过境迁的反思，但那还是围绕“学霸”的叙事。人们不太关注“学渣”的未来，总是把目光和希翼放在自己想成为的那种“胜利者”的身上。“学渣”和背后的家长们，往往在成绩鄙视链的最底层沉默。
很多人好奇高毅朝的乐观从何而来。事实上，他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，现在也不是完全想得开。11月17日那天，因为儿子成绩太差，他和妻子一直推脱，想让对方去开家长会，僵持到最后一刻，他败下阵来。
高毅朝在儿子四年级时迎来落差时刻。一二年级儿子还能考八九十分，他一度很有期待，甚至把自己作为文科生的“北大梦”投射到儿子身上。四年级，儿子第一次考了50多分，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不及格，还出现了更低的15分。他“心里拔凉”：小学就不及格，考不上高中，上不了大学怎么办？
他和爱人开始了漫长的提高儿子成绩的努力。别人一个多小时可以完成的作业，儿子要从七点磨蹭到十一二点，妈妈就全程陪着。高毅朝还报考了心理咨询师，想要从中找到提高成绩的方法。他对儿子成绩逆袭一直“抱有幻想”，但“反复被泼冷水”。不及格的成绩一直持续到现在。
在教育这件事上，家长的努力往往并不意味着等量的回报。高毅朝开始尝试改变自己，将紧盯儿子学习的眼光往回收，去捕捉他身上点滴的闪光之处。就像高毅朝在家长会说的：我儿子学习成绩这么差，仍然能吃能喝能睡，连我都很佩服他，他的心态比我还强大……
就在这种时而想通，时而忧虑的过程中，他学习着接住一个“学渣”孩子。
以下是高毅朝的自述，部分内容根据他的社交平台整理：
家长会上高毅朝说：“我的儿子是学渣，我依然相信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”
一次相互推脱的家长会
那次家长会是在周五，期中的例行家长会。谁去开，我和我妻子推脱了很久。我妻子是全职太太，她照顾两个孩子，以往也都是她去。那天我刚好在家，她就不想去了。
我们僵持到最后一刻，下午四点开家长会，到中午吃饭都还没决定谁去。当时我说，你不去我也不去，咱俩就都别去。她说行，那就都别去。
但我仔细想想，作为爸爸，应该有担当一些。而且我也是心理咨询师，考虑到孩子的感受，人家所有家长都去了，我们不去，孩子是不是也感觉到自卑，父母不管他。老师也会问，你的家长为什么不来呀？考虑到对孩子的影响，我就去了。
我儿子小学四年级以后学习就不是很好，他妈妈是个学霸，就更加羞愧，觉得去了以后挺丢人的。说实话，我也有这种感觉，也要面子，他现在成绩倒数，具体多少就不好意思说了。一说倒数肯定会在后十名之内，坐在那个地方很难受的，我都不抬头，就低着头坐着。这种心情很正常，我也是个正常人。
其实我儿子小学三年级之前成绩还行，还能考个八九十分。我当时对他还有很高的期望，希望能考上北大。这是真的，我是学文科的，我爱人也是文科，她是真的学霸，我学习也不算差。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基因应该还可以，再加上我们也为他提供了挺好的教育环境，小学直接读的私立学校，很贵的，但是可以直接升青岛最好的私立初中。
到了小学四年级，他第一次考试不及格。我忘了哪个科目了，五十多分。看到这个分数，我心里拔凉、压力山大。
我自己读小学的时候，考八九十以下就不大合适，因为小学知识简单。当时最直观的难受就是，孩子学习成绩这么差，小学就考成这个样子，初中怎么办？高中怎么办？他在学业上可能就没有前途了，没有上大学，可能就要沦为社会底层了。
我和我爱人痛定思痛，不能放弃孩子呀，要帮助他是不是。但是孩子也不是这么好帮的，不是一下就能醒悟的。你帮他，他也不配合。他写作业，人家一个来小时就能写完，他能从晚上7:00写到12:00，写作业很慢、很拖拉，时不时走神儿，他妈妈一开始就陪着他，吼他。有时候，你提醒他，他不但不写，甚至还把书给你撕掉了，很抗拒。家里也是鸡飞狗跳。
他考试的时候，判断、选择全靠蒙，他根本不算，好像觉得无所谓。包括数学应用题，他把算式列上，但不写答案，就那么空着。考多少分好像跟他没有关系。我们也很着急，每次都说他，为什么你考成这个样，你为什么不努力？
小学的时候，我儿子不仅成绩不好，在学校其他表现也不太好，性格也不是很开朗，老师建议他去做心理咨询。我们每周送他去一次，一共做了十次。本来以为能有变化，但一点没有效果。我就问老师，怎么没用啊。老师说，不能只帮孩子做咨询，家长也要了解点心理学的知识。他这句话我记住了，为了儿子我得学习一下，然后我就报了个心理咨询师的班。
我那会儿利用周末还有节假日去学，不忙的时候就线下上课，忙的时候就线上。真的比大学都努力，认真听课，记了两万多字的笔记，急切地想找到方法，提升他的成绩。
辅导作业的爸爸（图/网络）
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乐观
上初中的时候，我们放弃了直升青岛数一数二的私立初中的机会，选择了公办初中，学习压力小一点。
也开始改变教育方式，以前就是批评、指责、逼迫。做得不好，就批评他，你做的不对；学习不好，就逼他写作业，比较强硬。学了心理学之后，最大触动就是要尊重、鼓励、帮助他，批评也得是柔性的批评。我就按这种方法试试看。
考不及格，不直接骂他，我就跟他说，儿子，以我对你的了解，你智商挺高的。你考五十来分，不正常，我认为你没发挥好，你下次发挥好一点儿好不好？写作业也不逼他了，就和他一起制定时间表，在他同意的情况下，约定几点写完什么作业。你要不制定，他一个小时写不完，他会说我就不想写怎么了？但是一块儿制定的计划他没完成，他会愧疚的。没写完不用批评他，也不逼他，咱们就不写了。孩子都有自尊心，他的内疚可能就会带来改变。
他后来确实能更早写完作业了，有时候，还能在学校就完成。但最直观的成绩，依然没有提升，到现在，也常常不及格。有一次，最低的时候甚至只考了15分。真的万念俱灰。很生气，但得压着，自己消化。你不能把它发泄到孩子身上，你批评、打骂孩子，其实是在发泄你的情绪。
很多人看了家长会那个视频，说我乐观，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乐观的。心态再好我也难受。人家有的孩子学习不好，但体育好，大不了走体育特长生。但我儿子体育也不好，也不及格，他不喜欢运动，全军覆没。
面对体育和学习都不及格，我就想，他肯定有一个潜藏的、巨大的优点等着我，只是还没被发现而已。我学习心理学知识，一开始是想教育他，改变他，总对他的成绩还抱有幻想，是不是我们努力了，他下次考试就可以逆袭。但每一次还是会被泼冷水。我就开始想起我自己，分析他为什么学习不好。
我也不是那种学霸。小学我成绩还挺好，都是前几名的。初中就贪玩儿了，中游水平，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旷课的，也不是个特别喜欢学习的孩子，到了高二我才真正开始努力。很多孩子早熟，他认为学习有用，甚至很明确，目标是清华、北大，所以从小学就很努力，有这种孩子。我自己是那种晚熟的孩子。我想，我儿子可能也是，他不知道学习有什么用，心智不成熟，理解不了这个事儿。
只能调整自己，自己想通，祈祷他早日觉悟。从光盯着他的学习成绩，感到非常气愤，转变成现在这样，我其实也是被逼的。从给孩子解决实际问题出发，他就是学习不好了，那以后怎么办？他能不能吃上饭，以前眼里就是成绩，没别的，现在我得开始找他的优点啊，不能放弃。
我是做商业管理的，有20来年的工作经历，经历过不少挫折与艰辛，也接触过各类优秀的人，我觉得我儿子具备很多优秀的素质。他虽然学习不好，但能吃能睡，心里很强大，心态很好。他很照顾妹妹，善良、诚实，又有团队精神。他到任何一个组织里去，我相信他这种品质都会发光的。我主动发现他的优点，肯定他的优点，从中看到他的未来。
在电影《地球上的星星》中，成绩不好的“问题儿童”伊桑是美术老师眼中闪闪发亮的星星
意料之外的收获
这次当着全班家长的面，用“学渣”来形容儿子，后来又发到网上，我爱人其实不赞成。但在我的理解里，学渣首先不是一个贬义词，只是一种称呼，就跟以前给孩子起小名一样，有的孩子叫笨笨，好像名字越歪孩子越好一样，就那种感觉。
当天晚上回家，我就让我儿子看这个视频了。因为我和我老婆的推脱，我们都跟孩子说了，我们都不去开家长会了。后来我还是去了，我就想拍个视频给儿子看，证明爸爸去开家长会了，别到时候他回家不高兴。而且我这么做，也想试试，给他点动力。
其实我之前就和他说过，你甘心做学渣吗？爸爸完全相信你的智商，能够做个学霸。以前他都是说，我要学习太好，班里的同学也有压力呀，我考得差，其他人好，他们还挺高兴的。我儿子这个人，就是说他心态这么好的（笑）。我知道他能接受，所以我才敢说。如果真的对他有伤害，我也不会这么说。
他看完这个视频，就是微笑地看着我。我又说了一次，爸爸已经在公众场合说你是学渣了，其实爸爸也会觉得羞愧，你学习不好是不是代表爸爸对你的关心不足。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想参加你的家长会，就是因为成绩差，不好意思去啊，但是爸爸完全相信你能够学习好，因为你智商很高。然后我又跟他商量，能不能努力学学，重视一下。这次他的答案变了，他说好吧，我可以试试看。
其实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儿子学习成绩的追求，我的观点就是在全力以赴之后，顺其自然。现在儿子学习不好，不一定以后也不好。我爱人学习好，我相信学霸基因也会对儿子有正向的影响。还有他这种晚熟状态。我相信他心智成熟以后，也会主动学习各种知识。这么想以后，我对他以后能够逆袭还是有希望的，不敢说百分之百，但是还是有可能性。
即便就是学渣了，他上个技校，上个中专，走向社会之后，能不断丰富自己见识和知识，他也有可能成为“国之栋梁”。在这个基础上我就没有那么焦虑了。
而且，虽然他现在普遍的学习成绩都是不及格，但有时候课堂单元小测验，偶尔能考90分，你说高不高兴？
不过，他今年初二了，以目前的状态根本考不上高中，我们也很担心。还在努力提高他的成绩，希望奇迹能出现啊。这个是真实的想法，希望他能够赶上去。考不上高中我们能接受，但是不能放弃。考不上公立的，就去上私立的。私立的上不了，还有一个职高，也能考大学，就是我们一定不能放弃孩子。毕竟现实就是，学历越高，以后的机会越多。但如果职高三年，他学习成绩还是上不来，那就不走学习这条路了，就学特长了，学厨师，把菜炒好，是不是也很厉害呀？
我也不断劝自己，视野要打开，不能光看到学习成绩，如果觉得学习成绩不好，孩子就完了，还是对孩子没有自信。其实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对自己没有自信。你家长就很自卑，害怕被鄙视，你的孩子肯定也会自信心不足。
其实我们始终不是特别愿意说孩子的成绩。亲朋好友聚会的时候，大家讨论自己孩子考多少分，多少名，我就不说话，我也是有虚荣心的。之前是这样，现在也是这样，除非他们问我，你家孩子怎么样？我可能回一句，我家孩子是雷锋，为了你们孩子能考得靠前一些，甘愿当垫脚石。就这么开个玩笑就过去了。
我们就是处在这种不断反复的状态中，把自己变成打不死的小强，调整自己的心态。像这次来开家长会，还是会有一种退缩。我自己也是要客观承认自己的缺点和人性的弱点。
不过这次开完家长会，我儿子的积极性提高了，不敢说提高了很多，但是有正向反应。之后那天，他5:00就自己起来要上学了。不过他去上学是想给班里打扫卫生。他起来做饭把我给扰醒了，他做了个煎蛋、火腿肠，准备吃完自己坐公交上学，那样的话可能不到6点就到学校了。如果我送他是6:20才出发，他说这么早去是先给班里打扫卫生，这样小组的积分更高一些。
你说他多有团队意识，这就是他的优点。现在很多小孩都爱睡懒觉，天气也挺冷，我开车送他，他多舒服呀。他坐公交车，得先走十分钟才能到公交车站。他不怕冷，放弃睡懒觉去给班里打扫卫生。而且，那天他打扫完卫生就背书了，你知道吗？老师发到家长群里了，哪些人背过了，他也算其中之一。孩子的点滴进步，我们都看到眼里。就这些事儿，他之前很少有过，你就说孩子可不可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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